朱玉昌觀點》讓老舍的沉默開口唱起歌 用耳朵「看」完《我這一輩子》

(廣藝基金會提供)

老舍的中篇小說《我這一輩子》,寫得極好、極細。上世紀50年代起,陸續改編成電影、廣播劇、電視劇、話劇、獨角戲、評劇等,2022年由北京曲劇團再次新編爲京味舞臺作品,這回,由廣藝基金會熱力邀請到臺北演出,抱着原着至上的心情走進空總劇場,結果,這齣戲不是來和小說「比」誰更細緻,它走了另一條路徑,讓觀衆用「聽」的,聽一個人的一輩子,甚至,聽新編下所想傳達的意涵。

必須說,這是一回復古而深沉的新譯。整體表演氛圍,借鑑了大陸文革時期「樣板戲」的結構感與敘事張力,並取其精髓作爲歷史回聲的延續,但不是簡單復刻那套革命戲劇的語彙,而是將其遺韻重新注入小人物的生命經驗中,使之轉化爲一種面向現實的批判。老舍筆下的市井幽默與個體溫情依然在,但在層層聲音設計下,轉而反映當下大陸社會,面對世界局勢的情緒發泄,如說書人口中的洋教堂、戲裡出現的剪辮子意象,既是歷史殘影,也隱含強權、意識形態與大國敘事的重墨投射。

這種構思,讓舞臺改編繞過了是否忠於原着的廉價爭辯,轉而牽引觀衆的感官,導入一座由聲音構築的命運迷宮。在裡面,老舍文字中那片遼闊土地的無聲嘆息,獲得了屬於自己的旋律,這不是純講一個底層小民的故事,而是被時代碾壓的每一個微小靈魂,共同吶喊的聲音。

戲的迷人處,在於它把曲劇的聲腔技術,提升到了一種歷史「病理學」的呈現。聽主角嗓音的演化,便是一部值得讚賞的嗓音編年史,從清亮圓潤開場,隨命運一次次無情捶打,逐漸磨損出「沙」、「嘶」、「劈」的質地。這種用音律敘事的精湛表演,讓故事每一幕社會性創傷,都在他的聲音裡,烙下了無可逆的傷疤。觀衆無需透過文字中介,就能直接感受到精神與肉體,如何在時間裡被磨蝕,完全像是一次直擊感官曆史的在場證明。

最爲精湛的,是從旋律本身所構築出來的「結構性壓迫」的聽覺隱喻,編曲刻意用了慢板與散板,將人聲旋律線設計得呼吸不暢,樂句常在不該停頓處斷開,又在該結束時艱難地延續,猶如一個人在社會規範與生存本能間作換氣掙扎。這種韻律的窒息感,給了聽者由生理層次體驗,到一種不被允許多言、不被允許反抗的憋悶。聲音,在這裡超越了情感表達,進而成爲一種生存狀態。

劇中,精心改編的傳統曲牌,好似用聲音打造出一座記錄社會百態的知識庫。當主角以原本歡快熱鬧的數來寶節奏,唱出小民艱困求生的悲苦詞句時,形式與內容立即產生劇烈撕扯,這豈止是黑色幽默,還極尖銳地戳破了個體痛苦,在公共場域中,惟有被娛樂化包裝之後,才被准許發聲的悲哀。同樣的,原本歌頌昇平的太平年曲牌,在劇情推進下逐漸走調、失穩,清楚宣告主角所信賴的社會承諾,在聲音層面徹底崩塌。

劇情所鎖定的觀看角度,是讓觀衆同理老舍筆下的無聲中國,其最深處並非絕對寂靜,而是億萬被壓抑的個體聲音,經長期積壓後所構成的一種低頻轟鳴。劇裡那些無詞的集體哼鳴,正是這「無聲」的聲學實體,那不是安靜,而是無數無法成形爲話語嘆息所凝結出來的歷史噪音。尤其,主角悲痛到極致,人聲驟歇,一把淒涼胡琴或洞簫接過旋律,便完成了從「人無聲」到「物代聲」的提升,暗示極端苦難已超出人聲所能承載,只能由「非人之聲」來代言。

相較於原着,這齣劇靠着音律作爲敘事本體,將文學精神內核「等價」轉換作一種以聲音爲歷史的文獻。老舍用文字寫出「無聲」,曲劇則用音律讓觀衆聽見那種無聲的質地、重量與頻率,如,一聲長嘆裡的萬念俱灰,一段走調旋律中的秩序潰散,一副嗓子磨損下的生命耗損,種種無以名狀的社會壓迫感,全都轉爲可以被耳朵清晰聽見的聲音。

整體上,觀衆不再只是閱讀,抑或觀看一個人的一生,而是被邀請用聽覺去診斷一個時代的集體失語症。只要稍微沉浸在那如嘆如訴的唱腔深處,聽見的,仍會是老舍凝視的那片無聲土地,也是現實處境最沉痛的真實迴響。在音符消散的當下,自然明白,有些歷史,眼睛讀不透,卻能被耳朵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