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話》臺北車站的無名守護者──憲兵楊榮華烈士的最後一躍（莊秉漢）

憲兵第202指揮部日前於臺北車站「楊榮華烈士紀念碑」前舉行悼念活動，由指揮官張少將代表全體官兵獻花致敬。（圖／中華民國憲兵指揮部臉書粉專，莊秉漢提供）

走進臺北車站地下一樓高鐵售票處，無論你是拖着行李匆匆搭車，或是買杯咖啡在會客點等候朋友，很可能都曾從一塊不起眼的紀念碑前經過。它靜靜佇立在牆面上，不會發光、不會吸引眼球，在熙來攘往的人潮中幾乎被淹沒。

但在76年前，這塊紀念碑所記錄的，是一位19歲青年憲兵，爲了救一名誤闖火車鐵道的10歲孩子，以生命奮不顧身奔向死亡軌道的故事。這位青年名叫楊榮華。那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午後，但他的最後一躍，成爲臺北車站永不熄滅的人性光輝。

時間回到民國38年12月13日的下午1點26分。臺北車站的月臺上人聲雜沓，一如往常正等待着南來北往的列車。就在這時，一名年約10歲的小孩，或許是因爲好奇與不慎，竟踩空跌入鐵軌。下一秒，站務人員來不及驚呼，北上列車已以高速逼近，巨大的轟鳴聲在月臺上回蕩。

在場的旅客有人尖叫，有人僵住，有人下意識後退，時間彷彿突然變得遲緩，但鐵軌上那個小小身影卻依然只是呆坐着、動彈不得。就在所有人以爲悲劇即將發生時，一道身影從月臺邊衝了出去，他沒有猶豫沒有思考，沒有任何防護，那是穿着憲兵軍服的楊榮華上兵，他縱身跳下鐵軌，撲向小孩，用盡全身力氣把他抱起推回月臺，這誤闖鐵軌的小孩得救了。

但是上兵楊榮華自己卻來不及離開鐵軌，火車列車急煞不及，將他的右腿與臀部輾斷，值勤人員與旅客急忙將他擡往鐵路醫院，全力搶救，青年憲兵失血過多，但意識依稀清醒，甚至還一度詢問小孩是否平安，搶救到下午4點，他終究不敵重傷，醫院宣告殉職，那一年，他只活到19歲。

憲兵上兵楊榮華，出生於民國20年的江西南昌，青年時期便展露文筆，擔任《中央日報》社記者。民國37年夏天，國共內戰爆發，他爲了保衛所信仰的中華民國，辭去報社職務，投筆從戎報考憲兵教導第一團，受訓期滿後，調任憲兵第四團第一營第三連，追隨國軍部隊輾轉來到臺灣，那時的臺灣風雨飄搖，正逢大陸時期的國軍及眷屬遷徙的巨大浪潮，對於像楊榮華這樣作客異鄉的年輕士兵來說，這是一趟沒有預料、沒有選擇、不知道有無歸期的單程旅程。

楊榮華在臺灣舉目無親，投身軍旅這個大家庭，他負責駐守臺北車站，把憲兵的忠貞信念：「民衆之褓、軍伍之師」，視爲自己的操行準則，他以憲兵爲榮，誰也想不到，他會在最平凡的勤務中，用最極致的方式實踐自己的信念。

楊榮華恪盡憲兵職守，捨身馳援。他殉職後，震動了社會。報紙以顯著篇幅報導，稱其爲「青年義勇」、「軍人光榮」。民國39年元月，憲兵司令部特地在臺北火車站立碑塑像以供後人緬懷憑弔，並請時任監察院長、書法家于右任先生親筆題字：「革命軍人之楷模，中華民族之精神」14字蒼勁有力，刻進楊榮華烈士紀念碑上，也刻進車站往來旅客的記憶。

紀念碑上有楊榮華的浮雕像，是由臺灣雕塑家蒲添生老師所創作。他曾完成放置於臺北中山堂廣場東北側的孫中山銅像，晚期他還被李登輝總統邀請雕塑紀念爲救學生而犧牲的林靖娟老師銅像。因此，能由蒲添生老師操刀，足見當年軍方與社會各界對楊榮華烈士的敬重與不捨。

位於臺北車站地下一樓高鐵售票處對面的「憲兵上兵楊榮華殉職紀念碑」。（圖文／莊秉漢提供）

多年之後，民國75年2月24日，臺北車站新站啓用，象徵着城市交通進入全新篇章。舊站則自3月1日起正式拆除，「憲兵上兵楊榮華殉職紀念碑」也因此一度陷入無處安放的困境。所幸在多方奔走與協調之下，紀念碑最終被妥善遷移至新站地下一樓、高鐵售票處對面。人潮往來匆匆，唯有這塊靜默佇立的浮雕，依舊守在原地，默默陪伴旅客。在新舊更迭的空間裡，它提醒着每一個停下腳步的人：曾經有一位青年軍人，用自己的生命，換回了一位素不相識孩子的明天。

在臺北車站服勤的憲兵弟兄，至今仍維持一個傳統，每日早晚兩次擦拭紀念碑，他們說這不是例行工作，而是對「老學長」最誠懇的致敬。憲兵是最重視傳承的軍種，「前人樹立的榮譽，後人必須守住」是其中不變的信念。楊榮華的事蹟，是新兵訓練時固定會講述的教材；他的犧牲，成爲憲兵精神的最鮮明典範。

憲兵上兵楊榮華的故事，在訴說着來自江西的外省青年，追隨國軍落腳異鄉臺灣，在臺北火車站那條鐵軌上，他拯救可能是本省家庭的孩子，他用自己的生命，衝破了當時省籍的仇視或隔閡，在危急時刻，楊榮華只看到一條生命需要被拉回來。楊榮華烈士，他不是將領、不是名人，他只是19歲、還來不及談論未來的青年，但在那短短几秒，他做了超越年齡、更超越想像的選擇。

有人說，真正的英雄，不是登上舞臺，而是以生命護住別人的生命。時至今日，「憲兵上兵楊榮華殉職紀念碑」仍提醒着我們──

勇敢，不在於身分，而在於那一瞬間你選擇向前還是退後。

同胞，不因省籍定義，而因彼此願意伸出的那隻手。

英雄，或許會被遺忘，但善念永遠不會。

12月13日，是楊榮華烈士殉職的紀念日。

願更多旅人走進臺北車站地下一樓時，能稍作停留，望向那座靜默的紀念碑；

願更多人知道，在這座日夜奔忙的城市裡，曾有一位青年，用自己的生命守護一名素不相識的孩子；

願楊榮華上兵的名字，永不被時間沖淡。

謹以此文，追思並緬懷76年前犧牲的楊榮華烈士。

他是臺北車站的無名守護者，以生命點亮了不該被遺忘的光。

（作者爲臉書「我的抗戰」版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