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心舒壓良方? 一羣博士生開始兼差送外賣

身心舒壓良方?一羣博士生開始兼差送外賣。(圖片由AI生成)

據《羊城晚報》報導,脫下實驗服,戴上頭盔,跨上電驢,打開衆包APP點擊「上線」——對於當下一羣博士生而言,這一系列動作,彷彿打開了一個通往平行世界的開關。在這個充滿「內卷」和不確定性的時代,他們正用一種出乎意料的方式,爲高壓的學術生活尋找出口。

「建議所有博士生都去送外賣」。在社交媒體上,類似於「博士送外賣日常」的筆記下,往往吸引了大批討論者。無論工科理科還是文科,各個專業的博士甚至博士後們,在這個隱秘的角落分享着他們的送餐體驗、奇葩訂單,以及更重要的——如何用一種規則簡單、反饋直接的體力勞動,對抗學術世界裡的不確定性與精神內耗。

傍晚六點,來自上海的工科博士生小唐結束了一天的實驗,跨上電瓶車匯入晚高峰的車流。在她身前,手機導航顯示的並非是回住處的路線,而是一連串的取餐送餐點。從博士生到外賣員,身分的切換,就在這一瞬間完成。

和許多博士生一樣,小唐最初是被網上那些騎手自己錄製的送餐影音吸引的。「感覺很有意思,註冊又簡單,就想試試看。」上傳身分證明、學習交通規則、答題通過,小唐在當天就完成了註冊,跑完了人生第一單。

對小唐來說,送外賣是一種「順路」的治癒。早上接一單送往校內的早餐或奶茶,送完正好去學院樓做實驗;下午五、六點,天光尚好,下了實驗的她再度出發,趁着晚高峰再送幾單。有時,她會拉上男朋友一起,「他坐在後座幫我看路況,兩個人邊聊邊送,這個過程很治癒。」

小唐選擇的「衆包」模式,承接的往往是專職騎手篩選後留下的訂單——它們可能距離遠、需要爬樓,或因時間緊迫而顯得「性價比」不高。然而,正是這種「消化剩餘」的定位,恰好滿足了博士生們的核心需求:巨大的市場保證了充足的單量,而爬樓與奔波則意外地成爲了他們久坐實驗室後難得的運動補償。

在廣州,文科博士生陳果多則把送外賣當成一項嚴格的運動計劃。除開雨天和生理期,每天傍晚,她會騎着自己的山地自行車,在學校周邊送一兩個小時的外賣。「傍晚訂單多,天氣也不太熱,這個時段就很適合跑單。」

即便暑假回了家,陳果多仍堅持送外賣。「廣州的道路比較複雜,衆包單一般都是爬樓的;老家單量少,花在騎行的時間多一些。」陳果多給自己設定了明確的騎行目標:在學校時每天送10公里,在老家送20公里。自行車碼錶上里程數一到,她即刻下線,停止接單。

想什麼時候送就什麼時候送、想送多久就送多久,隨時上線、隨時收工——對於科研節奏不固定的博士生而言,送外賣這份「工」有着天然的自由優勢,讓身分的切換變得毫無負擔,爲博士生高壓的學術生活,提供了一個可自由掌控的「切換鍵」。

「實驗累死累活不一定有數據,但外賣你只要送,就有錢!」在社媒平臺上,一位用戶如此分享自己當騎手的快樂。

然而,光從數字上看,大多數「博士騎手」通過送外賣獲得的收入,似乎並不高。陳果多告訴記者,自己的帳本非常淡泊。跑外賣近三個月下來,自己送外賣的收入總共才幾百元(人民幣,下同),算下來日均不過六、七塊錢。「這筆錢最後的歸宿,都用來請我男朋友吃飯了。」

在受訪對象中,在成都攻讀工科博士的林輝是唯一一個會主動研究平臺規則、努力提升時薪的人。一開始,他只在中午和晚上兩個高峰時段參與送單,時薪僅有二十多塊錢;後來,林輝便開始像優化實驗參數一樣,嘗試更多的模式和時段。

「比如美團有個暢跑模式,單量多、更順路。但單價低需要堆量,必須跑上一天才能比衆包模式划算,強度很高。」跑過一次,林輝發現自己反而需要花一兩天的時間休息「回血」,嚴重影響科研節奏,得不償失。「現在我偏向送有平臺活動的日子,或者說送時薪比較高的時間段。節假日、下雨天單價更高,獎勵更豐厚。送上一個小時,時薪能來到四、五十,跑一個晚高峰就能有一百多塊錢入帳。」

林輝的「精打細算」,更像是一場解構規則的智力遊戲。只要順路,幾塊錢的單林輝都會接。對他而言,那躍入帳戶的金額,更多是一數字化的成就感。

這種心態,與上海文科博士生樂樂的想法不謀而合。「我並不在意經濟回報。收入增加只代表我這段時光既放鬆了自己,又賺了錢。」她表示,科研之餘做兼職,核心訴求是讓大腦徹底放空。「搖奶茶這種重複性的體力勞動我也能接受。越簡單越好,不用動腦子就行。」

「收入就像『薅羊毛』一樣。大家都知道其實『羊毛』就只有那麼點,但是大家都很樂意去薅。收入多少並不重要。」小唐告訴記者,她車騎不快、量堆不上來,時間緊的時候還會着急。有一回小唐好幾單都忘了在平臺上點送達,系統判定超時,反而還扣了錢。

「其實送外賣是個很解壓的事情。我動的不多,都是我的電瓶車在努力。」小唐笑着說。「但只要能夠比平時整天做實驗多走一點路、多爬一層樓,我都覺得賺到了。」

「一但開始送外賣,就好像進入一種玩遊戲做任務的感覺。」多個受訪者都不約而同地用同一個比喻來形容自己的「騎手模式」。

送外賣構建了一個目標明確、反饋即時的平行世界。陳果多精準地剖析了這種「遊戲感」:「接單前就知道截止時間,快速送完一單,立刻看到錢進帳。目標明確,規則清晰。」

這與他們日常的科研工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敲定選題、實驗驗證、四處投稿、苦等反饋……大多數時候,博士生的科研像在深海里沈浮。無法預見手上的工作是否會成功,又會在哪一環節失敗。自由裁量權交由他人,而留給博士生的,是一次又一次通宵達旦的內耗。

如今,低成本、高自由度的騎手工作,正平等地撫慰每一個在學術深海中泅渡的博士生。

「嘗試送外賣之後,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個開新地圖的玩家。」小唐最近發現,學校附近竟有一個火車道口。每當欄杆放下,她需要和行人一起等待長長的列車緩緩通過。這被迫的十分鐘停頓,偶爾會讓她擔心超時,但又好像系統安排的一場「中場休息」,讓她能停下來,看看這座城市的另一面。

如今,即便是不跑單的日子裡,她也開始留意過去熟視無睹的細節,關心起附近的餐館、超市、菜市場。「世界突然變大了。」

在這個「開放世界」裡,與人的交流也成了隨機觸發的「NPC對話」,讓走出象牙塔的博士生收穫了意想不到的溫暖。

結束白天的科研工作後,樂樂選擇在傍晚開始送外賣。一天晚上,由於學習任務結束較晚,送餐時間已經九點多。在取餐的店鋪前,一位後廚阿姨看到她,先是誇她漂亮,隨後是滿滿關切,擔心她晚上送外賣的安全問題;隨後在附近的第二家店,她又聽到兩位正在聊天的阿姨用「勤快」「勤勞」來評價她。當她把外賣送到一所學校門口時,接過餐食的年輕男子同樣表達了擔憂,並建議她「早點收工」。「一個晚上,連續收到了三次來陌生人的關心,心情突然變得很好。」

「其實像我們做科研,可能一天都對着電腦或者文獻,可以整天都不用開口說話。」林輝告訴記者,碩士畢業後自己留在本校讀博,以往一起踢球、打桌遊的朋友們基本都畢業離校,社交圈子大大縮小。有時候閒下來,「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好」。

嘗試送外賣之後,路上遇到的同行成了他新的社交網路。遇到找不到的地方、解決不了的平臺bug,只要林輝求助於路上的外賣「前輩」,基本都會得到耐心的經驗與建議。

精密算法驅動的系統之下,這羣走街串巷的外賣騎手,用互幫互助的樸素善意,編織出了一張城市的人情網路,讓林輝深感溫暖,也找回了久違的「活人感」。

沒有複雜社交、沒有漫長內耗,送外賣,成爲博士生們重建生活秩序、對抗學術失重感的一種實踐,更激發他們以各自的方式,積極探索人生的「第二軌道」。

對陳果多而言,它是切換狀態的開關——想到晚上要送外賣,白天的科研會更有動力;而一旦開始送餐,論文的細節和被拒稿的沮喪便被拋在腦後,新的見聞則擴展了她的生活經驗,甚至爲她的人文研究注入了地氣與活力。

樂樂表示,送外賣的價值在於秩序感。「讀博的生活很多時候是失序的。連續幾天覺得自己在原地打轉,看不下文獻、寫不出東西是常態。但送外賣這件事,它要求你立刻、馬上行動起來。出門、上線、接單、騎行……這一套流程本身,就是一種對生活的強效結構化。」

樂樂發現,送外賣好像減輕了自己本來有些軀體化的焦慮症狀。「一開始爬樓的時候,心率很高。慢慢的好像爬樓不那麼辛苦了,心裡很充實,情緒和狀態都在變好。」

平時送完外賣,樂樂還會收拾衣服去到學校的游泳館痛痛快快地游上一場。「即使學術進展不順利,但完成送外賣任務,就能獲得一種『今天我至少做成了一件事』的踏實感。晚上睡覺前回想起來,會覺得這一天是高能的、有效的。」

小唐在假期嘗試了擺攤。和送外賣一樣,這是對另一種人生可能的主動勘探。「我想體驗新的職業,探索自己新的可能性。」她說,「這能彌補我本科以來只知道讀書升學的遺憾,讓自己不要一直困在一個盒子裡。」

「博士期間沒得到想要的成果其實很正常,就算畢業了去送外賣也不丟人。」樂樂表示,如今的自己對人生的容錯率已有了更新的認識。「人生有很多的選擇,有很多條路可以走,並沒有哪一條是對的,哪一條是錯的。只要自己健康開心,我覺得都是可以的。」

走出象牙塔,穿行市井間——在送外賣的路上,這羣高知識青年得以見衆生,更清晰地見自己,親手把穩了人生方向盤。